上土桥街
© 徐敏|文
一条土桥街,因为大十字路口而分为上下两部分,往南到小十字,往北止于高北门。在官方编纂的州志及府、县两志中,高北门一直叫迎恩门,但民间始终口口相传叫它高北门。上土桥街就是大十字到高北门的这一段。
站在今天高北门的位置,往北瞭望,一马通衢。而我在6岁看见它的时候,还是横亘的城墙,土桥街就止步于城墙前,出城需绕道而行。土桥街正对的不是街道,而是高高的石阶,沿石阶攀登,可以一直走到城墙上去,俯瞰今天的嘉定南路,那会儿叫紫云街。这高高的台阶,我是上去过的。
大概在1958年吧,一个敢于土法上马全民炼钢的国家,用了一种豪迈的气概,将高北门夷为平地,但同时也非常理智地保留了它两侧的城墙。我小时候和我哥去人和门抬水,走油榨街下河,右手边的城墙依然高峻雄伟。左手边靠黄家山方向也是壁立的城垣,直到过街楼街口,才有一家糖果店。这片地带从此变得开阔,又地处要冲,所以当时乐山城里的三家演出单位,电影院、京剧团、川剧团,都在高北门左侧的墙上,悬挂自己的放映牌,每天三牌并立,成为一道景观。
我在高北门附近的土桥街生活了6年,其间包括了大跃进到大灾荒的艰难岁月。和下土桥街相比,这条街的店铺不是那么密集,临街有许多住家户,开门七件事中,并不买卖经商。政府机构有中级法院,粮食公司,保险公司,供销社,二轻局,新华书店,工商联。雨伞社是这条街最大的制造业,制鼓社次之。其余百货店、五金店,纸铺,文化用品店,日杂店,牙科诊所,规模都小,基本都是个体经营。最大的饮食服务业是乐山餐厅,当时乐山城里敢称餐厅的,就它和玉东餐厅两家。三八面店是后来成立的,从店名看意在彰显男女平等。
在土桥街我家搬过两次,开初住雨伞社旁边。这是一家专做油布伞的厂子,将布浸泡在桐油中,晾干后蒙在楠竹伞架上,结实耐用,与油纸伞不同类型,但与古代“劈竹为条,蒙以兽皮,收拢如棍,张开如盖”异曲同工。这制伞不用电动机械,基本手工操作,所以虽然临街而无噪声。又因为操作间完全敞开,制伞工人可以一边劳作一边观赏街上的风景。这情形如果今天还在,不知多少人会举着相机,跑去拍摄它的制伞工艺。然而这雨伞社是早垮杆了,只在徐家𡎚还有一家制伞作坊,夫妻二人,算是大变革后留下的孑遗。
和油布伞一同衰落的还有制鼓社。原作坊在高北门城墙下,其位置处于土桥街东侧第一家。鼓的制作过程也很有看头,先用木片镶成各种圆桶状,将提前收来的牛皮切割水烫,刮去表面皮毛,贴墙上晾干,做成鼓皮,再两面蒙在鼓桶口上,置于特制的绷鼓架上拉紧,由两名壮汉手持木头大锤,相对撞击各自一方的木楔。根据松紧状态,掌控好力度,调试出最佳鼓音,最终将鼓皮在鼓桶边沿用钉子固定下来。两名壮汉撞击木楔的场面,充满古风,真是好看。
1957年,土桥街上的新华书店,出售过连环画《三国演义》,有人出版一本买一本,一直买到第60本《三国归晋》。这套57版的三国演义,几十年后成了难得一睹的稀世珍品。
大跃进前,一条上土桥街算得上清静。小孩子可以在街上踢子儿,用粉笔画好长方形的格子,单脚跳跃,将盛满沙子的百雀羚盒子,一格一格地来回踢。当时的街上,没有小车,连货车也很稀少,有些儿童游戏,像扯响簧,转陀螺,滚铁环,都在街上进行。一年四季,春天有燕子飞来,在檐下做窝,秋天的黄昏,天空有大雁南飞,一群孩子就仰首而歌:“簸箕簸箕圆圆,辣子辣子扯长,一会儿排成一字行,一会儿排成人字行。”头上的大雁,果真就配合着地面的歌唱,不断变换队形。晚上或是满天星斗,或是月朗星稀,看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。
不久大跃进来了,“除四害”来了,一座城市便都沸腾起来。街道上、城墙上、大树上、房顶上,都站满了人,手持长竿,竿上缠一布条,对着天空摇旗呐喊。麻雀们被城里乡下同时驱赶,遭遇旷世灾难,无处落脚,只能精疲力竭坠落身亡。所有人都突然有了事情,纷纷忙碌起来。居民被抽调去沙湾、石林大炼钢铁;小学生手拿苍蝇拍四处挥舞,每天计算拍死了多少苍蝇;老师们也在校园中建造高炉,观察火星四溅……中级法院对面的粉墙上,画了一幅宣传画,二郎担山赶太阳。街道上办起了公共食堂,家里不再生火做饭。
开始还觉得新鲜,渐渐便供应紧张起来,吃不饱肚子。不少人甚至得了水肿病,需要政府发给康复散,一种用黄豆磨成的粉末支撑营养。有一种叫雀儿花的野菜被发掘出来,与面粉揉在一起,做成黑馒头。当时的人就像叫花子,特别能吃,一顿吃半斤八两还心欠欠的。口粮一天只有7两,不控制住饭票,一顿即可吃光。有个中年人在高北门躺下休息,就再也没有醒来,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大街上有人死亡。我的一个堂弟,也是在这时候饿死的。
有阵子农民也调去大炼钢铁,庄稼无人收割,公共食堂就通知各家各户去乡下收挖红苕。我读小学四年级时,曾去乡下支农,替生产队捡拾麦穗。农民背着队长,在地里烧麦穗吃,也教我们偷着吃。女生那边情况不知道,男生这边无师自通,开始不约而同将捡拾的麦穗隐瞒一点起来,藏在床草里,积少成多。我后来积攒了一手绢袋麦子,带回家磨成面粉,做成葱花煎饼,一家人像过年似的,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。
三年后形势渐渐好转,水肿病也不治而愈。逢年过节,又开始有了热闹气象。许多小孩穿着新衣服,包里揣着几分或几角的压岁钱,聚在高北门右侧的城墙下,那儿有一处登城的石阶,借助它可以调整高度,方便玩一种“划甘蔗”的游戏。长长的白甘蔗,拇指粗细,剥去叶子,用刀将它点稳,然后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弧,一劈而下。参赛的几个人按顺序轮流挥刀,最终比较各自劈下的甘蔗皮的长短,由最短者买单。
放炮也是过年的节目,但炮都小,单响为多,不似今日鞭炮,一千响一万响,人傻钱多,还非要集中在新年钟声敲响,一座城市同时爆响,更有人专门选在楼道燃放,形同第三次世界大战突然爆发。
更多的是平常日子,从这条街走过,你会看到别处没有的风景。它的粮食公司旁边,有户临街人家,并非店铺,通常就开一扇小门,却拿了许多炭精画挂在门前。其中一幅齐白石55年拍摄的美髯肖像,用炭精临摹,勾勒细腻,惟妙惟肖。我每次走过,都会驻足而望,却不知画者姓甚名谁。而靠近大十字路口三八面店的旁边,有一间画室,有段时间只画毛主席巨幅画像。当时尚未出名的乐山画家盛志忠,在王浩儿修码头,会拿了自己的速写登门请教。
这条街还有一些与众不同处,冬天来了,乐山餐厅会熬制十全大补汤,一角一碗,热气腾腾,半条街都漂浮着一缕当归黄芪的香气。相邻的法院,时不时就在磨砂的水泥墙上,张贴出一张布告,用醒目的红笔画出一个大大的红“√”。开小百货店的张家,大儿子精神出了问题,但人很文明,在街面上走来走去,一言不发,脸上挂满了善意。
2015.6.28
补记:前段时间同学会,蒙粟万明告知,张家大儿子叫张明鹤,1951年参军赴朝作战,任文书。退伍后派马边工作。1957年划成右派,致精神抑郁而至失常,被遣送回家。80年初平反,因精神因素,已无法恢复工作。
1、过去这儿有登城的台阶,现在移到了楼房左边的侧面,沿台阶一直可以走到龙神祠去。抗战时期,龙神祠做过武汉大学的第二男生宿舍。
4、邱家晨风照相馆旧址,我幼儿园的毕业照就是这家相馆拍的。
7、还记得这儿的粉墙上画过二郎担山赶太阳的宣传画。